谈资

做最高级的吃瓜群众。2021-01-21 09: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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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冷的不是一直呆在冰天雪地，而是从热气腾腾中突然被扔进冰天雪地。瞬间的温差能造就最刺骨的寒冷，而柳宗元一度是炙手可热过的。

他出身名门河东柳氏，在“三十老明经，五十少进士”的科举场上二十岁就进士及第。神童白居易比他只大一岁，中进士却晚七年。柳宗元二十五岁通过博学鸿词科考试，比他大五岁的韩愈第四次考进士才成功，跟着连考三次博学鸿词科都失败。

这样的一支笔，谁都希望能为己所用。此时唐朝的地方藩镇尾大不掉，中央则是宦官把持朝政军权。柳宗元与太子李诵的老师王叔文政见一致，很快成了王叔文团队中的核心一员。公元805年李诵如愿即位，即是唐顺宗。有皇帝加持的王叔文开始了史称“永贞革新”的一系列改革，力图匡正时弊。

三十出头的柳宗元年少得志，位高权重之后行事激进强硬，和刘禹锡一起成为王叔文麾下令人胆寒的人物。对王叔文的变法有异议、甚至只观望不亲附的朝臣，大多都经柳宗元之手弹劾贬抑，即便后来的宰相、当时已颇具声望的武元衡也不例外。因政见不同，好友韩愈也与柳宗元撕破脸。朝中百官惊惧不已，一度无人敢直呼其名，提及时只敢称“柳”。

改革向来就危险，急于求成更是大忌。当人人都感觉朝不保夕时，柳宗元们的政治末路也就来临。革新仅仅半年，宦官和藩镇势力就联合逼宫令顺宗退位、宪宗上台。权力易手后王叔文集团立即分崩离析，王叔文在贬谪途中被赐死，柳宗元则被贬去湖南永州当司马。

柳宗元被贬的第二年（公元807年），位于亚热带气候区的永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。后人考证，柳宗元便于此时写下了中国诗歌史上最冰冷的二十字：

千山鳥飛絕，萬徑人蹤滅。

孤舟簑笠翁，獨釣寒江雪。

每句诗的首字连起来，就是“千万孤独”。

2

被贬之前，柳宗元在长安年年见大雪却无心吟诗。他传世的一百六十多首诗，永州之前的不过三首。来永州后先是日夜担心像王叔文一样突然被赐死，半年后母亲又因病去世，三十四岁处于黄金年龄的柳宗元开始急速衰老。世态清冷、宦情寒冷、人间冰冷，于是就都冷在这首《江雪》里。即便在酷暑时节，字字读来也寒气扑面。

鸟飞是天，人踪是地。本来从天到地、从高到下、从千山到万径都一派繁盛，但一“绝”一“灭”，却将本来的喧哗热闹瞬间变成枯寂冰冷。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大背景下，一叶孤舟寒江独钓，渔翁的孤独寂寞冷一目了然。要说这首诗只是柳宗元实录所见、既未借景抒情也非伤怀自寓，恐怕实在难以服人。何况柳宗元本来就是唐朝诗人群里、善写寓言的第一人。

关于诗的寓意，后世见仁见智众说纷纭。有说表现诗人伤感消沉、心如死灰的；有说表现作者宁折不弯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；有说诗人以姜子牙和严子陵的渔翁原型为喻，暗示希望早日复起为国效力的；有说这是作者失落之余潜心佛学，追寻《涅槃经》中寂灭境界的……似乎都说得通。

但赋诗时柳宗元的心境究竟如何？如果本人没有留下记述，就还是该从诗句本身去找答案。这首诗全诗押入声九屑韵，叶嘉莹先生说如果勉强按普通话的发音来读，韵脚的“绝”大致应当读“juè”，而“雪”应当读“xuè”，还都要读得逼仄短促。

跟李白《早发白帝城》欣喜地用“间、还、山”这种轻盈畅快的平声韵不同，柳宗元用的“绝、灭、雪”入声韵，充分显露了他当时心情的低落、束缚和愁苦。音为言表、言为心声，向来是中国诗的特色。至少从音韵的角度而言，看不出柳宗元的孤傲不屈或是韬光养晦，而满满只是抑郁、幽怨和折磨。

他之后更对当权者有类似悔过的言辞，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，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怪不得谁（“年少气锐，不识几微，不知当否，但欲一心直遂，果陷刑法，皆自所求取，又何怪也？”《寄京兆许孟容书》）。这样的表态，似乎也很难跟傲岸坚贞、旷绝天地挂上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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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许是之前得罪人实在太多也太狠，朝中规定即便有什么特赦，柳宗元等人也不在此列。柳宗元一开始还心心念念盼着早日回朝，后来希望也一天天暗淡下去。他在永州虽然游山玩水，但《小石潭记》的结尾也是“寂寥无人，凄神寒骨，悄怆幽邃”，仍然寒意十足。

人和人秉性各异。柳宗元没有好友刘禹锡式的达观，也没有两百年后苏轼式的放旷，他似乎始终无法从由热转冷的打击中恢复过来。永州住上十年后刚回长安，又被明升暗贬去更边远的广西柳州。柳州住了四年终于等来了皇帝的赦免，但诏书还在路上，四十六岁的柳宗元就已一病不起。十余年的煎熬等待，最终一场空。

有时人生一开始太顺利也并非好事：之前越热烈，突如其来的一盆冷水就越冰寒。柳宗元没能像同龄人刘禹锡一样活到七十，或许因为其聪敏有余而坚韧不足。因为只有那些心志强悍到从容的诗人，才能不为外界所动履险如夷：千山万径的冷漠肃杀不算什么，内心极致强大，即便独钓寒江也如临桃花流水、天冻地冻也能如沐春风。

把生活过成诗，并不是春风得意鲜衣怒马予取予求。越潦倒落魄越是悠然自得，越无人问津越是心平气和，越冰天雪地越是心怀炽热，越艰难苦厄越是报之以歌——这才是诗意的栖居。柳宗元的天赋让他能中进士、吟传世名句，却不足以让他以逆为顺、以冷为热。于是后人只能看到鸟绝人灭下的千万孤独，看不到渔翁心里的星星之火。大寒意境下若少一点暖意，终于是行百里而止于九十。

主要参考：

欧阳修、宋祁《新唐书·柳宗元传》，中华书局

金性尧《夜阑话韩柳》，中华书局

叶嘉莹《爱上古诗词的九堂课》，广西师大出版社

张映光《论柳宗元<江雪>“孤独悲怨”和“愚者”自认的自叙性》，《南京审计学院学报》07年4期